第(1/3)页 夜,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,缓慢地填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。 黎川没有开灯,也没有躺在床上。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上,背脊挺得笔直,却僵硬得像一座石雕。窗帘拉得很紧,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,也隔绝了远处城市模糊的霓虹。黑暗中,只有电子闹钟的荧光数字,一下一下,跳跃着,像一颗颗冰冷、微弱、即将熄灭的磷火。 23:47。 离明天傍晚黑雾降临,还有十八小时出头。 数字的每一次闪烁,都精确地锯割着他紧绷到近乎断裂的神经。 他已经不再试图计算或逃避这个倒计时。它就在那里,像一枚嵌入他命运齿轮的楔子,带着不可抗拒的宿命感,推动着一切走向那个既定的黄昏。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中央。银色的卡片,正躺在那儿。就在几小时前,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摔在地上,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,拉开窗户,带着他所有的愤怒和恐惧,掷向楼下深不见底的黑暗。 他甚至听到了它在风中划过的微弱尖啸,以及落在楼下灌木丛中那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。 那一刻,他胸腔里充斥着一股毁灭般的快意。 然而,快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,留下的只有更深的寒冷和虚无。当他近乎虚脱地转过身,准备面对一个可能不再有“异常”、却也可能更加空洞的现实时,眼角的余光,瞥见了它。 它回来了,像之前一样。 无声无息,完好无损。就那样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面的正中央,仿佛从未离开过。那层柔和的、非自然的银光,丝毫未减,甚至因为周围绝对的黑暗,而显得更加醒目,更加恒定,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、漠然的慈悲。 黎川看着它,看了很久。久到时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。没有愤怒,没有惊惧,连最初那种被嘲弄的感觉都变得麻木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彻底的、冰冷的认知:他无法摆脱它。 就像他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,无法摆脱每一次呼吸。它是诅咒,是烙印,是他无法选择也无法拒绝的、名为“黎川”的命运的一部分。 一丝极微弱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叹息,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,旋即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。 他缓缓抬起手,不是伸向银卡,而是摸索着校服外套的口袋。指尖触到了塑料糖纸光滑而脆弱的表面,不止一处。他停顿了一下,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掏出来,轻轻放在桌面上,就在银卡的旁边。 三颗巧克力。 金色的包装纸在电子钟荧光的映照下,反射着黯淡却依然华丽的光泽,像三颗来自遥远星系的、沉默的陨石。一颗来自最初那个颠覆认知的黄昏,两颗来自今天傍晚,那个循环再次上演的便利店。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,或许带着夏念初指尖的温度,也带着那个世界即将消散前的、最后的暖意。 夏念初。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他已然麻木的心脏,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钝痛。 他想起了微光中的她。不是曾经舞台上那个完美疏离的“钢琴才女”,也不是同学口中那个家世显赫的“夏小姐”。 而是便利店暖黄色灯光下,咬着鱼籽烧时会轻轻呼气的女孩;是黑暗骤然降临时,会下意识仰头看向天花板、睫毛因困惑而微微颤抖的人;是色彩从她身上一点点剥离,轮廓变得透明,最终像晨雾般消散在空气中时,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眸里,最后凝固的无助与茫然…… 还有那无声的、反复出现的口型——“快走”。 她消散前,似乎在用尽最后的气力,向他传递这个信息。为什么? 她,解题时专注的侧脸,听懂后骤然明亮的眼睛,礼貌而克制的道谢……那个存在于阳光、黑板、试卷和现实规则中的夏念初,与幻境中那个会在黑暗里颤抖、会无声催促他“快走”的夏念初,真的是同一个人吗?还是被某种力量割裂开的、不同层面的存在? 绝望如同黑色的藤蔓,从心脏最深处疯长出来,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,越收越紧。他想到了明天。 黑雾会再次降临,银卡或许依旧会亮起,将他“拯救”回这个房间。而他,将再一次,眼睁睁看着夏念初在他面前消失。周而复始,永无止境。他就像一个被困在永恒轮盘上的囚徒,每一次转动,都只能徒劳地见证同一场悲剧,却连改变一个微小细节的能力都没有。 凭什么? 凭什么他要用她的“消失”,来换取自己暂时的“幸存”?即使这幸存本身,也只不过是下一次悲剧的开始? “啊——!” 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冲破了那层名为“平静”的薄冰。不是愤怒,而是一种混合了无尽疲惫、自我厌恶和毁灭冲动的嘶吼,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,嘶哑,破碎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。 他猛地抓起桌面上那三颗巧克力,双手并用,粗暴地撕扯着包装纸。 “嗤啦——嗤啦——嗤啦——” 脆弱的糖纸在蛮力下发出尖锐的哀鸣,金色的碎片迸溅开来,像一场仓促而残忍的献祭。 他完全不在乎,只是疯狂地撕扯,直到三颗深褐色的、光滑的巧克力完全暴露在空气中,浓烈到近乎霸道的甜腻气息瞬间弥漫,与房间里的陈旧气味混合,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、怪诞的甜腥味。 接着,他将三颗巧克力,一股脑地塞进了嘴里。 口腔被瞬间填满,挤压,几乎无法闭合。坚硬的边缘磕碰着牙齿和口腔内壁,带来微微的刺痛。 他不管不顾,开始用力咀嚼。牙齿凶狠地切割、碾磨,发出沉闷而用力的声响,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。这不是品尝,是吞噬,是破坏,是试图通过碾碎这些来自“彼界”的甜蜜造物,来一并碾碎那萦绕不散的诡异、无法摆脱的循环、以及沉甸甸压在心口的罪恶感。 极致的甜,混合着可可的醇苦,像一股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洪流,冲击着他所有的味蕾,顺着喉咙向下蔓延。太甜了,甜到发苦,甜到齁嗓,甜到引发强烈的生理性不适。 巧克力在体温下迅速软化,变成黏腻厚重的酱状,糊住了牙齿,黏住了上颚,堵塞了喉咙。胃部开始痉挛,恶心感阵阵上涌。但他强迫自己继续,更加用力地咀嚼、吞咽,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,额头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,眼泪和鼻涕都被这粗暴的动作和极端的甜腻刺激逼了出来,模糊了视线,狼狈不堪。 他像一头落入陷阱、自知无望的困兽,不再思考出路,只是凭借最后的本能,疯狂地攻击、吞噬眼前所能触及的一切,哪怕那是裹着糖衣的、来自未知深渊的“馈赠”。 整个过程中,他布满血丝、泪水模糊的眼睛,始终死死地、一眨不眨地瞪着桌上那张银色卡片。 咀嚼声,吞咽声,粗重痛苦的喘息声,在房间里交织成一首绝望的挽歌。 银卡静静地躺在那里。 没有发光,没有发热,没有任何反应。它只是沉默地存在于桌面上,那层恒定的、柔和的银光,甚至没有因为少年近乎自毁的疯狂举动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涟漪。光滑的表面倒映着电子钟的微光,也隐约倒映出黎川此刻扭曲而崩溃的倒影。 它像一个绝对冷静、绝对超然的旁观者,一个置身事外的审判者,漠然地注视着罪囚在刑架上最后的挣扎,连一丝怜悯或嘲讽都吝于给予。 这种彻底的、无动于衷的沉默,比最恶毒的嘲讽或最严厉的威胁,都更加令人绝望。它不在乎。不在乎他的痛苦,不在乎他的崩溃,不在乎他是吞噬甜蜜还是吞咽毒药。它只是遵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、无法抗拒的规则存在着,并且冷酷地确保,他也必须遵循。 “呃……咳咳……呕……” 终于,生理的极限压倒了一切。过量的甜腻和粗暴的吞咽引发了剧烈的反胃。黎川猛地捂住嘴,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,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桌沿,指节捏得发白。他剧烈地干呕起来,撕心裂肺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。眼泪鼻涕横流,口腔和喉咙里充斥着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恶心感,胃部翻江倒海。但除了少量的酸水和巧克力残渣,什么也吐不出。 良久,这阵可怕的痉挛才渐渐平息。 他虚脱般地瘫倒在椅子上,仰着头,张大嘴巴,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,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。冷汗浸透了单薄的校服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,带来阵阵寒意。嘴里是挥之不去的、令人作呕的甜苦余味,胃里空空荡荡,却又沉甸甸地难受。全身的力气,连同最后一丝激烈的情绪,都被那场疯狂而徒劳的吞噬抽干了。 他缓缓转动眼珠,视线涣散地再次投向书桌。 第(1/3)页